【短篇】那天

在她還不該懂得的年紀,每一年總會有那麼一天,她哭得肝腸寸斷,可不明所以。
隔天,卻又像沒事人似地過活。

認真追溯起來的話,從嬰孩時期便是這樣了。

乖巧的小傢伙,卻怎麼哄都停不下來的啼哭整日,哭到全身痙癵,非得讓心急如焚的雙親夜半敲得醫生的門碰碰響,汗水混雜淚水潸潸而落不可。

慢慢長大,她學會了一些可以用來表達的語言。

「這邊痛痛……」小小的手掌摀著胸口,漲紅的小臉滿佈著鼻涕眼淚。

那年她兩歲大,動作完整、語句精確,依然心急如焚的雙親在接下來的日子忙得像兩個骨碌碌旋轉的陀螺,帶著她看遍所有能看的醫生,也作遍了能作的所有檢查,雖然每個醫生都保證這孩子再健康也不過,他們仍然惶惶不安。

當然,一年365天裡,也不過就那天特別了些,但那特別的一天,卻如同在這個小家庭裡埋了一根細細隱隱的針,想起了,刺到了,總會悶悶的不快起來。

四歲,她的頭髮夠長了,可以紮成兩股小辮子。
那天,她的雙親為她在幼稚園請了假,班也索性請假不去上了,夫婦倆帶著她上兒童樂園。

他們心裡有很多也許,千百種揣測,沒有說出口的。
也許,是因為不夠快樂……
也許,帶她到兒童樂園,她就會忘了……


但她還是哭了起來,就在夫婦倆牽著她的左右手,和她登上摩天輪,開始高低旋轉起的那一瞬間。


「今天不快樂嗎?不開心嗎?寶貝--」夫妻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焦急的母親掏出手帕,溫柔地給她擦臉。


「還是……有哪裡不舒服呢?跟把拔說好不好?」父親摸了摸她的頭。


「嗚---嗚---」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開口說道,「很開心……這裡很好玩……可是這裡、這裡、不舒服……眼淚就自己跑出來了啦………」小小的手掌精確地按著胸口,綁著粉紅色緞帶的兩條辮子搖晃著。

「很痛嘛?是心臟在痛嗎?還是別的地方痛?」母親一把拉過她,又摸又揉的。

她直搖頭,只是哭著說要馬麻抱抱。


下摩天輪的時候,因為她哭個不停,嚇壞了一旁穿著布偶裝的工作人員。
他們給了她幾顆桃紅色的氣球,用一條細線串著。


她嗚咽地說了謝謝,小手緊握著那條細線,哭累了也就伏在父親的肩上睡去,手也不肯放開。


「大哭大鬧的時候像惡魔,睡著了就像天使一樣。」她一直記得,沈睡之前,左邊耳朵靠在父親的肩膀上,聽他帶著迴音的低沉嗓音說著。

「是呀。」隔了幾秒,母親輕輕地附和。


那之後,年輕的夫妻之間像是找到了某種默契,他們不再尋找「那個」原因。
惟一的心願,就是寶貝女兒能夠平安健康地長大。

「一年就這麼一天,要哭要笑,由她去吧。」父親聳了聳肩,說道。

「只要我的心肝寶貝好好活著就行了。」母親用力呼出一口氣,彷彿用盡氣力,才下了一個了不起的決心。





時間呢,又過了好幾年。

究竟是多少年呢?
大概也就是足夠她能學會分辨「抽象的痛」及「真正的痛」有什麼分別的一大段歲月。

有一段時間,她以為每個人都和她一樣,365天裡,會有一天像是心要碎掉了那樣,哭泣不止。
後來才發現,大部份的人的悲傷及心碎總是在不特定的時間點到來,也總是不知不覺地痊癒起來。

心裡覺得有那麼一點古怪,但,仔細回想,一年當中除去那一天,其餘的日子裡她過得既平凡又充實。

「就當作哭起來放好了。」她給這樣的症狀下了如此結論,截斷了其他可能性。

她努力地長大著,不再紮辮子了,每年的那一天,哭泣也只剩下止不住的無聲淚水。
感知經過層層過濾,她也明白了胸口的那股痛楚是抽象的疼痛,雖然她模糊的童年記憶裡,自己似乎曾經因此被懷疑有心臟病、躺在舖有綠色床罩的病床上拍過心電圖。

升上高中的那年那天,她在淚眼朦朧地幫母親拔下第一根白頭髮。
她還以為看起來永遠那麼年輕美麗的媽媽是永遠都不可能有白頭髮的。

隔了幾年,她考上大學,也很快地有了交往的男性。那天來臨之前,男孩離開了她。
這一年,她捧著心哭了幾下,發現那陣包圍心臟的痛楚,遠遠超越分手的痛。

曾經被青春期的自己草率截斷的其他可能性,在那一個失眠且淚流的夜晚,一一浮現。

天亮之前,她想她或許已經有勇氣獨自走在校園裡,碰上那個離開她的男孩,也許還能心平氣和地打聲招呼吧。

她以為,如果能讓她每年都用一整天的眼淚及心酸來追悼的失去,一定是更漫長而巨大的情感。
若是如此,她又何必為了心已經不在的那個男孩傷懷太久呢。

接下來的大學生活,她收起了莽撞及獨生女的嬌縱,談過幾場無疾而終的戀愛。

每年的那天,若是假日,她總千方百計要回到家裡。只有家中的傻父母才會什麼都不問,只求女兒平安健康。

若碰上不是假日,她就翹它一天課,躲在被窩裡,流著淚揣測,究竟是在哪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呢?非得讓她每年的這一天都揪著心掛念。





距離城市有一段距離的郊野,一年當中,有九成的時間裡,被及膝帶刺的野草包圍,雜亂又荒蕪。荒蕪的邊境,座落著一只外殼都被雨水與濕氣浸銹了的貨櫃屋。

守墳的老人就住在裡頭。

夏天,屋裡悶熱極了,太陽曬得貨櫃屋像個烤箱。

冬天,屋裡冷極了,風從四面八方的空隙灌進屋子裡。即使穿上所有的衣服,還是冷得牙齒直打顫。

老人是寡言的,也許只是因為沒有交談的對象。
同時他也是憔悴的,滿臉的鬍渣,花白散亂的髮。但這或許是因為他毋需在意外表,不會有人在意守墳的人到底體不體面。

距離墓地有一段距離的幾戶農家,長久以來守著幾畝田地,農忙時勤奮地除草施肥收割,休耕期在土裡灑上油菜花的種籽。

每年油菜花開遍了,老人總會把鬍渣刮得乾乾淨淨,散亂的頭髮抹得一絲不苟。他什麼也不作,就只是站在田梗上發呆。

問他有什麼好看的,他也只是沉默不語。

「看到他那德性了沒?活脫脫像是在等著誰啊。」
「能等誰?這幾年來,誰都沒看過他有親友的,連話都難得說上幾句咧!」
農家的老夫妻在他背後悄悄議論著。

老人的耳裡聽著,但沒有理會。

時間過了太久太久,連他都快忘了自己究竟在等些什麼。

老人也有曾經。

曾經不是如此地蒼老,曾經不是惜話如金。
不是那麼佝僂,不是那麼淡漠。

他是年少的。意氣風發的。
繼承了上一代的生意之後,安份地經營著,他不顧雙親的反對,執意娶了從小一起玩家家酒的那個青梅竹馬的女孩進門。

母親不中意這個媳婦的理由,不是因為家世,也不是嫌她的德性不好。

「耳垂薄而無肉,是無福;人中短淺,是命薄。」他的母親每每提起,總是搖頭又嘆氣的,就連成親的那天,也沒給兒媳婦好臉色看。

他從來都是把那句話當作玩笑,和年齡相仿的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小酌的時候,拿出來當作一個笑話,說了以後,大伙兒總會哄堂大笑。

她有多好,也許只有他能明白。
無法向任何人說明,也無法讓自己以外的人明暸。

他安撫自個兒,也安撫她,「日子還很長久,有一天爸媽會認同妳的。」
她聽了,揚起嘴角跟眼角,點頭微笑。

多年後,每當憶及這一幕,一種椎心的痛,讓他胸口痛得就要爆炸。

他想都沒想過,福淺命薄這四個字,最後會從迷信轉變成巧合,從巧合變成鐵一般的事實。





那個早晨,一如往常,她倚著門目送他出門,一邊朝他揮手。
怎知回到家之後,她已經僵成了一具屍體。白布覆蓋著她的身軀,他沒有掀開的勇氣。

聽說,她倒在廚房裡,灶上的鍋裡、水都要燒乾了。幸好屋子沒給燒掉。

聽說,她估計是探不到碗櫥上的甕,才搬了個高凳子站上去。腳沒踩穩摔下來罷。
那甕裡是傳家的醬汁,他的母親燉東坡肉的時候,總是要用它來提味。
她古靈精怪的小腦袋,別的不記住,偏偏記牢了這個。

聽說,她被幫傭的大嬸發現時,眼睛輕輕閉著,嘴角帶著笑,看起來像是睡著了那般,要過了好半晌,大嬸才會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趕緊高聲喊救命。

每聽見旁人說著那天那時的那件事,他都痛恨自己那時候沒有陪在她的身邊,讓她一個人孤獨地躺在血泊裡死去。

「兒阿,早說過這親事不是良緣,你瞧你現在不就傷心了嘛?」
他的雙親本意是安慰,沒料到安慰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耳朵裡只收到這麼一句話。

「是你們--是你們害死她的--是你們口口聲聲咒她短命的--!!!」
腳一軟,他跪了下來。廳堂裡有其他人,他也不管,用力地扯著頭髮嚎叫著,一聲又一聲,震得屋樑都要鬆動了。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的心頭肉有一大塊被硬生生地刨掉了,不感到口渴,也不覺得飢餓,也不再有開口說話的必要了。

他躺臥在床上,宛如一具人偶,毫無知覺地讓每個被請來家裡的大夫們檢視、翻動著身體。
他們撬開他的嘴,硬是灌了湯藥,但藥汁只是徒勞地從他的嘴角溢出。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人告訴他的雙親,也許是媳婦的鬼魂作崇,想把丈夫一起帶走。
於是安靜的宅院裡,上演了一場又一場各式各種驅邪避魔的法事。

這已經是一對絕望的父母能力所及的一切了,但是事情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他們從來不求兒子能成就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惟一的祈求就只是希望他衣食無缺,健康平安。

為此,他們甚至可以不惜代價--





守墓的老人的等待,始於一個渺小的希望。
給了他希望的人,是一個年輕的算命師。

年輕的算命師路過這個城鎮,被無計可施的這對父母直接帶到了愛子的榻前。

「欸,放開放開,別架著我,這樣多難看阿。」年輕的男子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攝住,神態自若地整著衣擺,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找我來,有什麼事嘛?」

「找大師您來幫小犬瞧瞧、看看。」父親答道。

「噢?臥病在床的這一位嗎?」年輕男子從衣袋裡掏出一副金邊細框眼鏡戴上,湊近,幾乎就要臉貼臉地端詳了。

「有妻無子,有緣無份。」男子喃喃說道,「難解,難解啊--」

「拜託您解開啊,要多少錢都不是問題,我們倆老給您跪下了啊--」說著,眼前兩個長輩就要曲膝下跪。

「別,別,這一跪,我要折多少壽了呀,千萬別--」男子慌亂地摘下眼鏡,趕緊扶起眼前的兩位,「是說,他與妻子之間,緣深份薄,這註定好的事,我一點法子也沒有。」

「媳婦幾年前在家中發生了意外,發現時已經沒了氣息……」母親說著就哽咽了。

「唔……」年輕男子沈吟了好一會兒,緩緩開口,「依我所見,這兩位的緣份未盡,不過也就淺淺薄薄,大約剩下一面之緣。」

不知何時,躺在病床上的他,睜開了眼,眼底兩池亮燦。

「一面,也就夠了……」長久以來不曾開口說話的他,嗓子啞了,唇舌也鈍了,勉強擠出這麼一句話,就快耗盡所有氣力。


雙親見著愛子恢復了神智,激動不已,又是雙手合十感謝上天保佑,又是相擁而泣,忙碌無比。


「我……我該怎麼作……才能……」他在混亂當中,用枯瘦的手指扯了扯年輕男子的衣角。


「一般都會回答天機不可泄露--」年輕的算命師搖了搖手,狡詰地笑道,「不過,算命這一行,就是專門在泄露天機的不是嘛。是說,只要您活得夠久,就能見著她。惟一一個條件就是,請繼續活下去。」

「好……」他微微頷首。這是最困難、卻也是最簡單的條件。

「日辰跟方位我會寫下,放在錦囊裡頭。千萬不能立刻打開,得等到四十年後才能揭開。」男子含笑拿出筆墨,就在一旁的圓桌上運筆。

年輕的算命師寫了些什麼,沒有人理會,那一對心急如焚的父母老早撲向重回人間的兒子,號啕大哭起來。

在場的人都不曉得。其實這年輕人不過是個唸過幾年書,牙尖嘴利的騙子。

他招搖撞騙了好幾個城鎮,正想要收手,回家鄕濄舒服日子。
被老夫婦架走的那一剎那,還以為碰上什麼黑吃黑的狠角色呢。
他得到了一筆比想像中多出很多的報酬,進而發掘了自己的天賦。

多年以後,他會以神棍的身份登上社會新聞的頭條,讓許多曾去向他問卦的政商名流客戶臉黑掉一大半。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四十年後,正逢老人六十歲。他遵守著當年算命師的指示,努力地活了下來。
這四十年裡日漸壯大的家業,也在幾年前交棒給了堂兄弟的兒子們。

決定打開錦囊的那天,他的心裡意外地平靜。

扭開繩結,褪色的錦囊裡,躺著一張泛黃的紙條。

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


『 南南東 冬盡春來 』


老人皺了皺眉,這方位,筆直指向城市外圍的郊野。
他獨自去了一趟,那裡沒有人煙,有的也只是無邊無際的墓地。

要離開之前,他眼尖發現了鄰近的幾畝地,開滿了黃澄澄的油菜花。
剛巧來了一陣風,油菜花田化成海洋,黃色的花朵如波浪般搖擺著。

他的眼角濕潤了。他和妻曾經摘了油菜花,用野草綑成一束簡陋的捧花,扮家家酒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捧著,說要當他的新娘子。
是偶然也罷,是命運也罷,他決定接下來的人生,要在這裡落腳,專心等待他與妻的一面之緣。





這年,女孩升上大四。

這一年的那天,不是週末,也不是假日。
她好幾個禮拜前,就決定要翹掉這一整天的課。

早早起床梳洗,手機關機、扔進抽屜裡,只帶上相機和錢包。這或許是在這城市求學的最後一個年頭,她決定要徒步將它走遍,讓汗水陪伴眼淚。


穿越喧鬧的傳統市場時,她一邊呼吸著夾雜各式肉品蔬果氣息的空氣。

經過小學。鐘聲正在敲響,她聽見了學童們奔跑的腳步聲及嘆息聲。

路過鬧區,店家還沒營業,難得的靜謐。她追著一隻虎斑貓咪,踩過斑馬線。


最後,她來到了這座城市的邊境。


那是一整片佔滿她視線、聲勢浩大的油菜花田。

她不知道田的那一邊將會是什麼,只覺得它美。





守墓的老人,頭髮抿得整整齊齊,雙手背在背後,穿上乾淨的衣裳,目光沒有聚焦。
冬盡春來,究竟是什麼時候呢?

這幾年的天氣,已經讓老人家看不出季節的分際了。
冬天有時也熱得很,明明是春天又冷得要命。

這時,有一個陌生的身影闖進油菜花田,走上了他所在的田梗。





女孩打開了數位相機,走上了田梗,走著,發現一個老人家正盯著花海出神。

「不好意思,請問我可以拍照嗎?」她心想,老人家或許是田地的主人。




會是她嗎?

老人家端詳著眼前的年輕女孩。她有飽滿而美麗的耳垂,人中很深,笑起來像在向誰撒嬌一樣。

他朝她點點頭。

太好了,即使是迷信,但他相信這一世,她一定會有很深厚的福氣。





「謝謝囉。」老人朝她點頭之後,她笑著道謝,對著花海按下好些次快門。

「我愛油菜花的景致,但討厭死了把它弄成一道菜端上桌。」她顧自地說著,「如果可以的話,拿這個當婚紗照的背景,順便當成新娘捧花也很不錯吧--」





老人有種泫然欲泣的感動,但他不知道該和誰分享。

他深怕嚇著了她,吸了好幾口氣,才開口說話。





「內人也說過同樣的話--」老人家突然開口說話,「很久以前,她也吵著要用那個作成新娘捧花。」

女孩抬起頭,迎上老人臉上那抹溫暖的笑意,忍不住也彎起了嘴角。

「我覺得我和您亂有緣份的耶,可以合照一張留念嗎?」女孩說道。


事實上,沒等老人回答,她便快速地架好腳架,把鏡頭也調整好了。

快門自動按下的那一秒,她挽著老人家的臂彎,笑得無比燦爛。

他很久沒有發自內心地笑出來,可那一瞬間,他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邊邊了。



她蹦蹦跳跳地離開田埂,沒忘記回過頭對他揮手說再見。



「再見,再見,要保重,要平安健康呀。」他也拼命地朝她揮手。


多年以前,沒有機會的道別,如今得已實現。





後來。

每年的那天,女孩不再莫名地悲傷,莫名地流淚。

每年的那天,她偶而會想起那個害羞又和善的老人家。

想起臨別的時候,老人家用力朝她揮手的模樣。

每當這時,她就會加倍地感受到陽光的燦爛,花朵的芳香,以及生命的美好。




(THE END)

1 意見:

dodo 提到...

很特別的故事
姐姐你的風格真的很難捉摸
跟我以前看的你的文章都不一樣了
最近好嗎?
我們再一起去吃市長的下午荼唄 換我請客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