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穿著薄外套既不會冷得發抖也不會熱得淌汗的四月天。
L'Arc~en~Ciel的演唱會結束之後,被散場人群充斥著的中山足球場。
我被動地隨著人河給推向出口。
夜已經深了,城市當中的這一小塊地方卻還聚集著成千成萬清醒的靈魂。
行人交通號誌燈號裡的小綠人,依然盡職地在綠燈亮起的時候,
一邊昂首闊步,一邊陪著踏在斑馬線的我們倒數。
花了超過十分鐘的時間,好不容易走進了距離不到一百公尺的捷運圓山站。
四週充塞著喧嘩的青春。
吱吱喳喳的男孩女孩們,興高采烈地回味著方才演唱會的激情。
眐眐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把視線移回。只見月台亮黃色燈光照在我蒼白的手背上。
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從側背在左邊肩膀上的包包裡掏出了外殼陳舊得都要泛黃的CD隨身聽。
我始終好珍惜地捧著它,雖然身邊的人都取笑我,都什麼年代了,早該升級買個MP3來用了。
戴上耳機,按下PLAY鍵。
樂曲流瀉在屬於我一個人的空間裡。
※
一九九八年,夏天到來以前。
那年,我十七歲。
如果你還記得,那時候的台北捷運淡水線尚未全線通車。
而CD隨身聽的地位既像傳染病又像是我們的救世主。
書包沉重得要命,課堂上老是要偷瞄個幾眼窗外藍得多麼清爽的天空。
每個人都以為那時候的自己是籠中鳥,隨時準備要掙脫禁錮,放手一駁。
也許要花上很多年,我們才會明白。
那個當下,居然是這一輩子最自由的時候。
無限的可能性,無限多的夢想。
說不出原因來的迷戀著誰誰誰,以及,用也用不完的勇氣。
一九九八年,夏天到來以前。
那個時候的我們仍然乖乖地買月票、搭公車上下學。
我的家離學校不過四站的距離。縱使上了車,也早就沒有座位了。
坐在駕駛座正後方的單人座位上的,總是同一個男生。
車途中,他也總是戴著耳機。
我們同一站下車,一前一後走進同一個校門。
有天我發現他是隔壁班的男生。但我們依舊沒有任何交談。
下了車之後,他始終戴著耳機,又快又大步地走在我前面。
※
雖然沒有任何人挑明了說,但我感覺得到,在班級當中,我的背上被貼上了異類的標籤。
打從八歲那年、第一次氣喘病嚴重發作以來,每到一個新環境,媽媽總是會搶先一步,打通學校裡所有的關節,讓我免去所有的體育課、校內活動、掃地工作。
我猜那也許只是個意外,打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危及性命的情況發生過了。
當然,我也試過無數次、企圖阻止媽媽帶著伴手禮直搗教務主任辦公室的舉動。
「等妳自己當了母親,妳就會明白這種恐懼是怎麼回事了。」
對於我的反抗,媽媽也僅僅這麼解釋,便推開我的手,我行我素去了。
小學三年級校內風靡的花式跳繩。
小學五年級課間活動時間,兩人一組的土風舞。
小學六年級,班上參加拔河比賽跟大隊接力都拿了冠軍。
小六升國中的那個暑假,所有的人都在比賽誰的單車騎得快。
國二升國三的那個夏天,學校舉辦的全校大露營。
以及,升上高中之後,校園裡,班上負責打掃的那條長長的木棉道。
我幾乎缺席了每一個和身邊的人們建立交集的機會。
愈是長大,愈是聽得清楚身旁的耳語--
「氣喘病?該不會只是想找理由偷懶吧?妳看妳看,這掃也掃不完的木綿花,嘖~」
「也沒見她發作過,會不會是裝的?」
「故意裝可憐想引起注意罷了……」
「校內的巧克力傳情活動呀,聽說有個倒楣鬼送了巧克力給她,
還被拒絕了呢。靠,這女人擺什麼架子啊?」
幾個班上的女孩,霸佔在女廁的洗手檯前這般高談闊論。
而當時,我的背抵著廁所的門板。
我必須要用力咬著自己的手臂,才能壓抑放聲大哭的衝動。
她們怎麼會懂,如果可以,我也想拿著掃把和木棉花大戰。
她們怎麼會知道,八歲以前,我甚至在運動會上還拿過一面獎牌,
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三名銅牌,現在卻成為我惟一的榮光。
於是,她們更不會想到,巧克力會讓我因過敏而發作,
交還給那個男生之後,看著他垂頭喪氣離開的背影,我既難過又愧疚。
媽媽總是再三告誡我,為了活下去,沒有什麼是不能忍耐的。
而那個當下,一九九八年、十七歲的我,
那個背靠著廁所的木板門、為了不哭出聲音來,而把自己的手臂啃得鮮血直流的我,忍不住想要反問媽媽。
假如讓妳選擇,不快樂而漫長平順的人生,以及,快樂卻有風險的人生,
妳會選擇哪一個呢?
如果是妳,妳會選擇哪一種人生呢?媽媽。
※
隔壁班的那個男生,依然每天出現在同一班公車的同一個座位上。
我從沒聽過他開口說話。
終於,有個早上,書包裡的書本太厚重,看我東搖西擺站不穩,
他一言不發地伸手接過我的書包,和他的一起疊在他的膝蓋上。
「謝謝。」我說。
他什麼也沒說,只朝我點了一下頭。
公車巔簸了幾下,他平靜地看著正前方。
我就站立在他的右側。
從這個角度偷偷俯視,他的眼睛清澈得像是玻璃彈珠一樣。
藍色的耳機緊貼著他的耳朵,製造了一個無影無形的結界。
似乎輪到了他喜歡的曲子。因為他的嘴角開始凝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比輕度氣喘發作來得更快,但卻沒有哮喘的症狀出現。
我嚇得死盯著手錶數息,直到到站下車為止。
當時的我,在心中模擬著各種病徵,呼吸衰竭的前兆或者其實我得的是心臟病。
還要再過一段日子,我才會明白,這是一種名為心動的病症,並且無藥可救。
在另一個早晨,在同一個站牌,我們下了車。
他的腳步緩了幾個節拍,於是我們併肩走著。
距離校門口五十公尺。
他拿下了耳機,示意我戴上。
距離校門口四十公尺。
我戴上了他的藍色的耳機。
他為我按下CD隨身聽的PLAY鍵。
那是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曲子。
前奏是一連串以鋼琴為主旋律的輕快曲調。
像雨潑灑在車玻璃那樣的裝飾音,嘩啦嘩啦作響。
幾個小節之後,加入了電吉他,接著是貝斯。
走進校門的那一瞬間,主唱剛好開口唱出第一句歌詞。
啊,原來是日文歌。我恍然大悟。難怪我從來沒聽過。
「唔,這首歌,聽起來像是在雨裡面轉圈圈耶。」
我傻里傻氣地說道。說完後我立刻就後悔了。
什麼轉圈圈吶,好不容易有了交集,應該要說些有意義的話才對呀!
他仍然不發一語。
半首歌過去,教室到了,我把耳機交還給他。
「同學,謝謝您的分享。」我慎重地對他說道。但說完之後,我依舊悔恨不已。
用什麼敬語啊,好不容易有了交集,是想要弄得更生疏嘛?
他沒笑也沒回答。將耳機收進書包裡,朝我擺擺手,便走進自個兒的教室裡了。
不過就是揮手道別罷了,也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麼,直到早自習結束,我的嘴角都還一直一直掛著微笑。
十七歲的夏天以前,我窺見了某種程度的永恆。
最接近永恆的,也許就是最快樂的這一瞬間。
這一瞬間直到十年後的現在,還清楚地保留在我的心裡。
※
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的,學期中,這條線路的公車增了一個班次。
擠沙丁魚的盛況不再,車上開始出現了空位。
像是一種默契,一直坐在駕駛座正後方單人座的隔壁班男生,在某一天早晨出現在另一個位置。
他依然靠窗而坐,不同的是,他的右手邊留著一個空位。
那個空位不知怎地,看起來就像是老天爺為了我而保留。
截至目前為止,我未曾聽他開口說話。
我們之間,總是我吱吱喳喳講個不停,他偶而點點頭,或者皺眉。
我想,他應該不討厭我。
因為,有那麼一天,他從書包裡套出了一張專輯CD,遞給了我。
CD的封面上是,四個男人的臉龐被一陣雲霧所圍繞。
下方寫著
L'Arc~en~Ciel HEART
前面那一串字我看不懂,但後面的英文單字我知道是「心」的意思。
他示意我打開壓克力CD盒,看見他悉心收藏在CD盒底的扉頁介紹,
真相終於大白。
「原來那一大串是彩虹的意思喔。厚,我看都看不懂耶。」我笑著說。
他聽了,聳聳肩,不置可否。
「之前你讓我聽的,是這張專輯裡的曲子嗎?」我問。
他點了點頭。
「是哪一首曲子呀?」我翻著歌詞的小冊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
抬起頭來,恰好迎向那抹正在他臉上擴大的笑意。
他沒有開口說出支字片語,但我彷彿聽見了一個溫暖而明亮的聲音,
笑著對我說:「妳猜猜看嘛。」
※
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寂寞,對於找到同類的這回事,我太得意忘形了。
或許是老天爺在提醒我,媽媽的話才是對的。
事情在不久之後,發展到幾近無法收拾的地步。
但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在暴風雨前的寧靜期,對於各種不實的指控及攻擊,我的痛感鈍化許多。
我別無所求,每天早上上學途中的短短幾分鐘車程,就是我的全世界。
班上有人發現我和隔壁班男生這陣子總是一起上學,
百般無聊地打聽起那人的來頭。
「妳和隔壁班那個男的正好是破鍋配爛碗。」
有天上課時間,有這麼一張紙條傳到了我的手裡。
我揉掉了紙條,佯裝若無其事地繼續聽課。
下課鐘敲響,老師離開教室之後,幾個班上的女同學向我的座位聚攏。
為首的那個女孩說道,「揉掉紙條,是代表默認還是代表不滿呢?」
「揉掉紙條只是表示,無論答案是什麼都不甘妳的事。」我收拾著桌面,緩緩地回答她。
「呵呵,很好,那,妳應該知道那個男的,是因為先前混幫派、在一場械鬥裡被打斷了幾顆門牙又窮酸得沒錢補,所以一直不敢開口說話噢?」
女孩雙手交抱胸前,笑得好猖狂。
「妳……妳騙人!」我的胸口一陣絞痛,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哎呀,看來妳什麼都不知道嘛。」她虛偽地表示同情,「真是可憐的小東西。」
哮喘漸漸無法壓抑,我伸手向書包,第一個內袋裡長久以來放著一只噴霧型吸入劑。每天每天出門前,媽媽總是再三叮嚀,讓我隨身攜帶,說是救命用的。
「幹嘛?拿書包想幹嘛?妳想逃跑嗎?」另一個女孩攔下我的手,搶先一步抱住我的書包。
「書…書……包裡……」我的心臟痛得快要蹦出我的胸口了。
「我們來看看她的書包裡有什麼吧!」又有一個女孩出聲。
抱住書包的女同學嘻笑著打開它,把裡面的東西匡啷匡啷地倒了滿地。
我彎著腰,視線開始模糊。
「哎呀?這是什麼東西?防狼噴霧嗎?討厭~~~~」
為首的女同學尖著嗓子嚷了幾下,舉腳將近在咫尺的吸入劑一腳踹得老遠。
那個下午,我認真地以為我會死去。
因為,那個不知情的女孩將救命用的吸入劑踢開的那一秒,
我的腦袋裡出現了快速的跑馬燈--
小學一年級,賽跑得了銅牌的那一刻。
八歲那年的大發作,在醫院裡醒來,爸媽憂愁但故作堅強的臉龐。
接下來無數個只能坐在教室裡倚著窗畔、欣羨著其他同學奔來跑去的模樣的日子。
公車。隔壁班的男生。
他最喜歡的彩虹樂團。團名那一大串法文我怎樣都記不住。
那首開啟友誼之門、聽起來像在雨裡面轉圈圈的日文歌。
「妳們幹什麼?」朦朧中,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闖入了教室,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這教室最後一眼了。
※
醒來的時候,似曾相識的場景。
心急如焚的爸媽,以及充斥著各種聲響的醫院急診室。
那之後,校方同意讓我轉學到另一所學校。我再也沒回到那間教室裡了。
在大人們的認知裡,這是一宗校園欺負事件,而我是惟一的受害者。
我心裡很清楚。這並不是誰欺負誰,它只是一場很難解釋清楚的誤會。
事情發生在關新生入學率的敏感的夏天,學校也不願鬧大,
加上我極力說明,這只是一場意外,幾個女孩後來各被記了一支小過就結案了。
為首的那個女同學不曉得哪裡查來了我家的地址,
沒打聲招呼(不得不說,這的確像是她的作風)就登門拜訪。
「別以為我是來向妳下跪道歉的。」她一見開門的人是我,劈頭就這麼說道,
「我只是想要親手把這個交給妳罷了。」說著,她遞了一個開口密封著的紙袋給我。
「裡面該不會是定時炸彈吧?」我認真地問。
「如果是定時炸彈,我會用更不著痕跡的方式送來的。笨~蛋!」她朝我扮了個鬼臉,
「隔壁班的那個男生讓我交給妳的。缺牙歸缺牙,倒是個有魄力的男子漢。
那天他剛好路過阻止了我們,也救了妳一命。」
「喔。」接過來,紙袋沉甸甸的。
「老實說,如果可以,我寧可一直討厭妳,也不願意見識到妳那天的模樣。」她說。
我心想,我也寧可一直被誤解,也不想要這樣離開。
回到房間裡,我打開了紙袋的封口。
紙袋裡有:
一張CD。封面是四張男人的臉+一大串記都記不起來的法文+HEART。
CD隨身聽和藍色的耳機。
一封信。
如果我說,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那麼單純地喜歡過一個男生,
會不會太小題大作?
信裡頭寫著,
「一直沒有勇氣開口說話,對不起。
妳聽見的傳聞都是真的,那場械鬥之後,身上的傷治好了,
但父親為了處罰我,執意不付錢讓我植牙。真是要命。
我是一個缺了正中央的三顆門牙的男生,
逞兇的時候威風不起來,幫派也混不下去了。
住院的時候,隔壁床的死大學生借了我L'Arc~en~Ciel的專輯,
也就是妳現在手上拿著的這張HEART。
然後,HEART拯救了我的HEART。(幹,這個饒口令好難笑。)
我最喜歡第三首。妳說過它聽起來好像在雨裡轉圈圈。形容得真好。
聽說妳不會回來了,我決定把最寶貝的東西送給妳。
讓HEART也來拯救一下妳的HEART。
祝 安康
」
讀完信之後,我迫不及待地把CD放進隨身聽裡,戴上藍色的耳機。
按下第三首。與前奏落下的那一拍同時,我好奇地拾起壓克力外殼看曲目表。
赫然發現:
Singin'in the rain....three
主唱hyde的嗓音響起的時候,我的眼淚爬了滿臉。
原來這真的是一首在雨裡面轉圈圈的歌!
我在心底,對著正在演唱著歌曲的hyde先生,以及在那當下、我尚未記住名字的其他團員傾訴--
上一個愛上這首歌的人,是個因為缺了三顆門牙而不開口說話的男生。
但讓人實在無法不去喜歡他呀。
※
回到二○○八年的時空。
看似漫長的回顧,不過是花了一首曲子的時間。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開始,我也成了這個樂團的粉絲。
對我而言,這個聲音就是提醒著我,在有限的蒼白的青春裡,
曾經有過一段充滿著各種色彩的短暫日子。
--呃,這種說法好像老太婆喔,其實人家才二十七歲而已。
搖擺的捷運車廂中,我坐在三人座的角落,像懷抱著一個秘密那樣地笑著。
車門嗶哩哩哩地敞開,門外是台北火車站的月台。
車廂裡一半以上的人擁簇著出去,車廂外一半以上的人擁簇著進來。
不知何時,我打起瞌睡來,連音樂什麼時候播完的,我都不曉得。
醒來的時候,CD隨身聽上多了一張黃色的便利貼。
「看起來 HEART似乎有拯救到妳的HEART XD」
頓時我睡意全消,左看右看,除了這行字,紙上沒有任何署名。
有一剎那,我甚至想過XD有可能是對方名字的縮寫。
抬頭,剛好對上了久違了熟悉的清澈眼睛。
認出他來花不上半秒鐘的時間。
「妳該不會正在揣測XD會不會是我的名字吧?」男人開口說道。
「呃,老實說,我剛才真的有想過。」我答道。
頓了一秒,我們同時縱聲大笑。
我的心臟現在跳好快,一分鐘不曉得幾百下了。
沒有哮喘,吸入劑放在包包拉開拉鏈的第一個袋子裡。
我和他,我們青春的後半期,曾經下過漫長的一場雨。
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話,宛如一個小小的奇蹟,
二○○八年的夏天以前,我們終於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雨季結束之後的彩虹。
※
在YouTube上找到的 Singin'in the rain 歌曲的部份。
http://tw.youtube.com/watch?v=Yzqk_kUPNLM&feature=rel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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