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月光

我是一個不擅長說話的女人。

而他正好和我相反,假使我們都活在古時候,無論是哪個朝代,

我相信他勢必都會是天橋底下、最意氣風發的說書人。



可正因為我是一個嘴巴笨的女人,能說的也只能是真心話。

小學的時候,老師們不都說「誠實是種美德」嘛?

怎麼小學畢業之後,世界就變了樣呢?



男人對於誠實的美德相當不以為然。

他選擇性地誠實。

可笑的是,當他不老實的時候,我深信不疑;

當他難得地說實話的時候,我卻從來都把它當作玩笑話。



而此刻,男人的頭顱枕在我的大腿上。

這個姿勢已經維持了多久呢?我的雙腳都發麻了,卻連動的意念也沒有。


他不喜歡我老是以摸頭的方式表達親暱,「又不是小學生!!」
他說。

但現在卻任由我的手來來回回地輕撫他那短而微刺的頭髮。



男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已經渙散。

呼吸,也已經停止了。

第二節肋骨附近的不斷湧出的深紅色的血,愈來愈濃,愈來愈稠。

「真的很麻煩啊,」彷彿聽得見他的聲音正在抱怨著,「早知道

就穿紅衣服了,這樣子的話,就算是渾身都血也看不出來,

待會兒還可以和妳手勾手一起去逛街嘿……」



「你啊,一點都不適合紅色啊,你這個傻瓜……」

我看著他開始發白的指頭,喃喃地說道。



不曉得是誰叫來了救護車,也不曉得為什麼,應該要是急促的,

但在我的眼底全變成了無聲的慢動作。

隨車的醫護人員用著10倍的慢動作撲向我,

我試著告訴他們,再過幾秒鐘,男人就會氣急敗壞地醒過來,

但回應我的卻是冷不防出現的針筒、將鎮定劑注入我的血液裡,
讓我在幾秒鐘內像動物頻道裡中了麻醉槍的犀牛那樣癱瘓。


失去意識之前,我慌亂地掙扎了幾下。



「但掙扎就只是掙扎,並不會改變什麼……」

同時,耳邊響起了他的曾說過的這句話及嘆息的聲調。



接著,我無力地閉上眼。









對於口才拙劣的人來說,如影隨形的是,沒有存在感。


「倒沒什麼不好的。」男人曾經這麼評論,「只要存在於感受得到妳

存在的人的眼裡就夠了,請珍惜難能可貴的寧靜生活,小姐。」


「喔。」


「就一個"喔"?真是敷衍。」他翻了個白眼。


和我的乏味相逕,男人是一個很豐富的人。

我所指的豐富,包含了豐富的語彙,豐富的表情,豐富的動作。

在我看來,就連代表睥睨的翻個白眼都有其豐富之處。



口拙的我,口若懸河的他。

在相遇之前,就像分處在寂靜和喧鬧的兩個世界。



在一場公司會議終了,與會人員魚貫走出的同時,我緊抿著嘴,


和他們一一擦身,進到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裡收拾殘局。


安靜的會議室裡,散落的紙張、暈開的原子筆墨水,
灑在桌沿的茶水,

啪啦啪啦轉動著散熱風扇的投影機。
可以想見那場會議又是怎樣地一場廝殺。



煙蒂。摻了菸灰的黑咖啡。

迴紋針。

誰誰誰的白頭髮。

中學生的科作業簿。

邊用濕抹布擦拭著原木會議桌,我一邊百般無聊地在心底默數。



中學生的科作業簿?!

我停下動作,看著手中的作業本子,有一種「是不是哪裡搞錯啦?」
的感覺。



沒記錯的話,方才的那場會議是各部門長官的週會。

每週五下班前,行蹤飄忽不定的各個長官總會老老實實地出現,

戰戰競競地在會議上報告各部門的週計畫完成度。

從會議桌的散亂程度看起來,

自從會長過世,由長子接任總裁一職之後,週會似乎更叫人緊張了。


而今天,居然連作業簿都出現了!!

這當下,我的直覺是,終於有長官在鐵腕制度之下精神崩潰了。



究竟是誰呢?

是人稱笑彌勒的李廠長嗎?或者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劉處長?


我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要一探究竟。

畢業好多年了,真是好讓人懷念的封面啊。

好奇心讓我的手指顫抖,明明四下無人,我卻怕得要命。


終於翻了開來。

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全都被畫上的直、
橫線給分成了好多方格。

每個方格都填上了數字,有幾個方格甚至用彩色鉛筆上了色。

方格加上方方正正的字體。不知為何卻讓我看得心慌慌。

像是窺見了什麼不該瞧見的秘密那般,我用力地闔上作業簿,


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來的地方。


沒一會兒,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道身影旋風似地閃進了會議室。

我被心虛纏繞著,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用餘光瞄了來人一眼,啊,是年輕總裁的弟弟。

說是總裁的弟弟,卻也只是在公司裡安插他擔任事業部的副理而已。

對我而言,他只是一年四季都穿西裝、打領帶,
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過,

大多也都一邊在講手機,連點頭的餘裕都沒有的這麼一個人。


他筆直地走向作業簿,伸手。手還在半空中的當兒,他開口說話了。

「喂,妳看了對吧。」他說。


我指了指自己。


「沒錯,就是妳。」他豎起兩道濃眉,「妳偷看了對吧?」


「我……我才沒有……」我把顫抖的手叉在腰上,看起來是否

多出了一些氣勢呢?



「這裡面啊,是公司的機密,為了防止被不相干的人員竊取資訊,
只要是我

以外的人碰了封面,裡頭的裝置就會自動收集那個生命體的皮膚屑,

從皮膚屑裡摘取其DNA,存放在資料庫裡。」



「我我我……」我亟力想要辯解,卻被他的話語給嚇壞了。



只見他緩緩把作業簿放進公事包裡,拉上拉鏈,
好整以暇地等我把話說完。



使出畢生的修為而說出的辯解是--


「我我我……我才不相信那是機密!!」恐懼讓我缺氧,
罪惡感

讓我結巴,「不過就是一堆方格裡面寫阿拉伯數字而已,哪有什麼機密!!」



「厚,妳果然偷看了。」他得意極了,笑得連雙下巴都快擠出來,


想到我的DNA已經在人家手裡,
接下來可能會因為被滅口而流落街頭,

我的背脊一陣發寒。


「呵,還真是個單純的傢伙。」男人笑出聲音來,
開心得要命的表情,

「剛才DNA什麼的是我瞎騙的,妳不會是相信了吧?真是抱歉吶-
-」


我拼命地死咬住嘴唇,才逼自己忍住奪眶的淚水及衝口而出的髒話。


「對了,為了表達我的歉意,」男人走出門外後,又把頭伸進來

補充,「關於那些小方格及數字呀……」


「怎樣?」


「那是十五年來、我用來記錄我的基礎體溫跟排卵日用的。」

他正經八百地說道。







他的說詞不可笑,可笑的是我居然相信了。

我真以為他的外表是威猛的男子漢,生來卻是女兒身。

這令我對他萌生了濃厚的同情心,後來幾次在走廊上與他視線相交,

我的眼眶都忍不住泛淚。



我泛淚就算了,他竟然還皺著臉作出要哭不哭的樣子,
更讓我深信不疑。



有那麼一個下午,他更是得寸進尺地來到我的辦公室,
無視於其他同仁

的詫異及交頭接耳,用著只有我聽得見的音量說,「我經痛耶……」



那真摯的眼神,痛楚的表情,充分顯示,我是方圓百里裡,

他惟一一個可以求助的姐妹淘。



把他安置在休息室的沙發上之後,他面帶微笑,雙手交抱胸前地,

看我團團轉地為他張羅巧克力、黑糖薑茶和暖暖包。



「暖暖包用我的毛巾包起來墊在下腹部會舒服點。」說著,
我甚至幫他

蓋上了平日收在儲物櫃裡備用的毛毯,「還有,另一個重點是,保暖--」



「妳可以靠近一點嗎?我聽不清楚。」他虛弱無比地說道。


「喔,好。」


我半跪坐在地毯上,剛好對著他的耳邊。


「這樣OK嗎?」我問。


「非常OK。」說畢,他絲毫不像正在經痛的人那樣,
身手矯捷地

坐起身,親吻了我的左邊臉頰一下,又躺回沙發上,背過身去。


「耶?」我嚇了一跳。不,是好大好大的一跳。


「全是騙妳的喔。基礎體溫、排卵日,還有經痛的事。」
因為背對著我,

所以男人的聲音悶悶的,「沒想到妳竟然全都相信了,
還為這忙進忙出的。」


「蛤?什麼?什麼?!你不是女生嗎?」我摀著左邊臉頰,
活像是被蜂螫到似的。


「當然不是啊!」他又好氣又好笑,「原來二十一世紀還有像妳這樣

純粹的生物啊。」


「怎麼聽都像在損我。」我自言自語。


「是在損妳沒錯喔。」他轉過身,「還有,大爺我的吻非常珍貴,

妳摀成這樣、弄得像是被毒蛇咬到,這樣對嗎?」


「好像真的腫起來了……」我告訴他。


「騙人的吧?!」


「嗯,騙你的。」


「如果真的腫起來,就連右邊臉頰也來一下吧,這樣就看不出來了。


後來,男人得意洋洋下的這個結論、
真讓我恨不得拿起毛毯將他就地正法。









男人和年輕總裁一樣,都是長得好看的人。

走在街上擦肩而過之後,你會一再地回過頭偷瞄,
並且和身邊的姐妹淘

宛如思春期的少女那樣、臉紅心跳地討論起來。


為了保持神采奕奕,他的頭髮一直保持著站得又直又挺的小平頭。

兩道武俠小說裡的大俠才有的濃眉,寬闊的額頭。

(雖然有不少人指出,他的髮線在這幾年有逐漸後移的傾向,

但他本人倒是嚴正地否認了這一點。)

對了,還有挺直的鼻樑。在我的審美觀裡,長得好看的人、

總是長了一個好看的鼻子。

他的左邊嘴角歪了一些,我猜是他平常老是喜歡把菸啣在左邊嘴角、

一邊說話的緣故。



經痛的騙局過後,對於作業簿裡的小方格以及填寫在上頭的數字,

我仍然要命地感到好奇。


美其名是秘書、實際上是打雜兼部門保母的工作內容依舊,

每週的高階會議結束之後,作業簿再也沒被遺忘。


對於真相的渴求煎熬著我。

不得不讚美他撒的謊,
那看起來真的超像女性朋友記錄基礎體溫的方格子。

但實際上那裡面究竟記載了些什麼呢?

我一次次地自問自答。


「不好意思,這麼問好像有點冒犯,
但您是否能避重就輕地

簡單告訴我,那些方格還有阿拉伯數字究竟是什麼呢?」

在一次會議的結束,我在魚貫而出的主管們的身影中,攔下了他。


我懇切地問,而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錯愕,隨即恢復了平日的鎮定。


「妳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啊?」他開懷地笑了,「這種私密的事,

大爺我頂多只會告訴伴侶而已。」


「什麼?」


「伴侶啊。婚前稱為女朋友,婚後稱為妻子。」


「喔,伴侶啊。」


「哪個好呢?」他含笑地看著我,「我是說,
妳是想當女朋友還是

直接跳級?畢竟稍早大爺我已經在妳身上作了記號,妳已經不是

外人了。」
他指了指我幾個月前被他偷吻的左臉頰。


「這代價也太高了吧。」我的耳根子發燙,「
有必要冒這麼大險開玩笑嗎?

調情跟性騷擾只有一線之隔而已。」


聽了我的說法,他笑得咧開嘴。


「有什麼好笑的?」


「我沒笑啊,誰說我笑了?」


「沒在笑幹嘛嘴巴都要裂到耳朵邊去了?」


「我只是想炫耀我的牙齒很白也不行嗎?」他聳了聳肩膀,

成功地轉開了話題、並且從我面前逃開。


而他逃開的那一瞬間,也順手帶走了我那一整秒鐘的呼吸及心跳。

如果為了誰屏息,是人們所謂的心動的話。



這就是分處於寧靜世界與喧鬧世界的我和他之間的開端。



我一向坦白,不擅長掩藏些什麼。

這也包括我直線的思維,我不懂得拐彎抹角的話語,以及我的情感。



又過了幾個星期之後的週五高階會議,會議結束,
我如往常般

逆向一一和離場的與會人員們錯身,直到他擋住我的去路。



他朝我頷首而笑,疲憊的眼角卻藏不住眼睛裡的光。



我能做的只是抬頭凝視那兩道光芒,如同回到了孩提時代、
停電的

夏夜裡,爬上公園裡的溜滑梯,視線被天邊皎潔如玉的月亮牢牢

吸引的心情。








我們以30秒的牽手作為能量補充,在無人的茶水間裡。

偶爾為之的約會,只不過是在公司對面的社區公園裡散步,接著返回各自崗位。

有更多時候,我們在走廊擦肩而過。

如往常般,他總是一邊講手機,擠不出絲毫餘裕的緊湊腳步裡,

其實偷渡了一個只有彼此才能破解的微笑。



我正在談的是一場戰戰兢兢的戀愛。

雖然在這當下我說不上來為何我老是覺得膽戰心驚。



這種說法也許毫無根據,但正因為有漆黑的天空,
月亮柔美的金黃色

光芒才顯得如此美麗不是嗎。



那麼,讓他擁有美麗光芒的黑暗究竟是什麼呢?










假如沒特別說明,任誰也看不出來,男人和他的哥哥,
也就是年輕總裁

居然是雙生子。


我曾送咖啡進總裁辦公室若干次,那是個光芒萬丈的俊美男子。

如果男人是月亮,那麼他的雙胞胎哥哥就好比是猖狂而霸道的太陽。


在市場景氣低迷的此刻,年輕總裁總是可以精準地低價收購,

買下中意的中小企業,合併成集團的一部份。

在各個公司改以暫停擴充或展店為政策的同時,
我們卻逐漸拓展著規模。



或許有人說,這就是所謂的本事、所謂的青年才俊。

我就只是個泛泛之輩,我不懂謀略,對投資毫無概念,

但我總能分辨出什麼是常理,什麼事物違背了自然。



我的嘴巴很笨,也許這麼形容,對於總裁是一種冒犯,

但每當我和他打照面,總會忍不住地覺得,他整個人的存在就像是

金縷衣當中藏著一個逐漸腐敗的靈魂。










走到這裡為止,一切快要抵達名為真相的終點。

真不該心急的,對不對?


但說真的,
有誰能夠阻止互相吸引的一對男女伸出手互相碰觸彼此呢?

除了分離與死亡,又有什麼能阻斷擁抱呢?


這一晚,男人要我好好看清楚。他褪去上衣的上半身,
佈滿了大大

小小的傷疤,顏色深淺不一。



稍微歪斜了幾度的左邊嘴角,
據他說是顏面神經曾經受過傷而留下的後遺症。


他將久違了的科作業簿遞給我,讓我翻開第一頁。



方方正正的字體寫著 1993年,15歲。


「從6月5日到6月12日這幾個格子裡上色了對吧。」


「嗯。」


「那麼,應該是這裡。」他手指著腹部的一條舊傷痕,

「來尋仇的小混混拿西瓜刀在這裡劃了一刀,流了好多血吶。」



「7月6日到7月13日也上色了對吧。」


「是的。」


「唔……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吧!!」
他的手撫過好幾個舊傷痕,

「這次的小混混比較狠,用鐵鍊當皮鞭,
打得我痛得都快休克了還

不罷手……」



「少把人當傻瓜耍得團團轉!!」

對於他突如其來的自白,我又驚又氣,啪一聲把作業簿蓋上,

「什麼尋仇的小混混,西瓜刀跟鐵練的,怎麼想都無法相信

像你這樣的人、能和人結下多麼大的仇恨--」


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垂下頭吻住我,以及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一直以來,被尋仇的人其實是年輕總裁?」

所有分散的思維集中之後,我推導出這個答案來。



猶記得他可笑的說詞,
什麼記載著十五年來的基礎體溫和排

卵期的記錄表。

這本薄薄的、毫不起眼的作業簿,
竟然是一個男人從15歲到

30歲為止的生死簿。



「無法停止這一切嗎?」龐大的真相讓我連呼吸都有困難。


「我曾耗費了整個青春期掙扎,但掙扎就只是掙扎,
並不能

改變什麼。」

他笑了,上揚角度不自然的左邊嘴角,是幾年前在一場宴席上,

讓總裁設計、因而低價被收購的一家工廠老闆心有不甘,
在男人的頭上

狠狠砸碎了兩瓶洋酒而受到牽連的。


是這樣的,男人的家族,在很久以前,求得神的恩惠。

每隔二代就會出現兩名男丁,而兩名男丁正好都會是雙生子,

也就是所謂的雙胞胎。

雙子的其一會成為家族的首領,帶領整個家族走向繁盛,

另一個男丁則會成為首領的影子,代首領受苦受難受病受死。

影子潛藏在基因裡,最大的求生意志,會在十五歲那一年覺醒,


一旦覺醒,終生都必須捨棄名利,以肉身護衛家族的驕傲。


爺爺臨終時,差人把當時甫滿十五歲的他喚到床畔,
把這個傳說告訴了他。



「從今以後,你們兩兄弟會走上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爺爺枯瘦的手指,緊握著他的,「由你來把生死看破,
你的哥哥會守住

這整個家業。」說著,老人家一陣猛烈地劇咳,不耐地揮了揮手,


要他離開--



「有好幾年的時間裡,一想到老頭子對我滿臉不耐的表情,


我都會忍不住躲進房間裡痛哭。」男人淡淡地說道。



「那麼,既然現在有了我,你不需要躲在房間裡哭了。」

我敞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他下巴的鬍渣刮痛了我的脖子,


我也不閃躲。



我聽見他吸鼻子的聲音,卻不忍看他的淚水。

伸手撫拍他的背脊時,指尖碰觸到凸起的其他傷疤時,

我心想,啊,這又是什麼時候受的傷呢?



太空人登陸月球之後,我們明白月亮表面其實是個充滿坑

洞的地方,真相折煞了多少人的幻想,
卻無法阻止皎潔的月色讓

一個六歲大的小女孩著迷,傻傻地站在溜滑梯上。



我沒什麼長進。

二十年後,我仍然迷戀上一個活在黑夜裡、
散發著月光

般柔和金黃光芒的男人。看遍了渾身的坑疤之後,我仍

是要選擇擁抱他。







我們就只是擁抱著睡去,沒有什麼纏綿緋惻的情節。

代他喚醒我的,是早已設定好七點整、擺在床邊

茶几上的鬧鐘。



光著腳丫子踩進了廚房,餐桌上擱著巷子口買來的

一套燒餅油條和一杯溫豆漿。



今早他在公司有一場重要的會議,所以老早就出門

作事前準備。咬下了一口燒餅,嘴裡嚼了幾下,

我的頭皮開始發麻。



總務課半個月前公告的內容,浮現我的腦海中。

為了配合捷運工程施工,

整條街道今天從早上八點停水停電停瓦斯到下午五點為止,

總務課也因此提早宣佈這天的工作天與週六對調--



哪有什麼會議?哪來的什麼事前準備?!



我胡亂地換上外出衣鞋,沒忘了幫他上鎖,
馬不停蹄地

用跑百米的速度直奔計程車招呼站,跳上其中一輛--


我的嘴巴像是快溺死的金魚一樣,瘋狂地一張一闔。

「救救他,救救他……」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下意識、
無聲地重覆著這三個字。



我怎樣都想不出,究竟有誰能夠拯救他。









停車場的入口,我找到了仰躺在地上的他,自欺欺人地

假裝沒看見他幾乎就躺在血泊裡。


「你這個騙子!騙子!!」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走向他,

「站起來,是男人就站起來跟我道歉--」


他的眼皮抖動了幾下,吃力地撐開眼,笑了,

「哥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他……他答應我……

只要再當一次影子……就……就可以……可以得到自由………」


「你好傻,假如真的拿你當弟弟看待,這十五年來,

他不會理所當然地讓你為他擋刀擋酒瓶擋一切苦難………」

我在他身邊跪坐,
讓他的頭枕上我的大腿。



「欸,記…記得……幫我寫上去………」話語就在這裡軋然而止。



我還在等他把話說完,但就到這裡為止了。









很多事情,一旦沾惹了就很難回頭。

一個毫無根據的家族傳說,干預了一對雙生子的人生。

而我的生活,也形同一場災難,

讓原本寂靜的世界闖入了不該有的嘈雜與紛沓。



接下來的部份,
就像是偷偷埋藏在電影片尾曲播放完畢之後的

幾秒鐘畫面。

























這一日,禮儀師將他視為尋常屍體,為他沐浴更衣的時候,


他的胸腔開始起伏--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夜幕低垂,尚不知情的我仰著頭,

凝視著懸掛在眼前的一輪滿月。



「好美喔。」我低聲地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以及風吹動樹梢

所發出的沙沙聲。










--The End--




--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首歌曲……。


MOONLIGHT SERENADE /Glenn Miller

I stand at your gate and the song that I sing is of moonlight.

I stand and I wait for the touch of your hand in the June night.

The roses are sighing a Moonlight Seren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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