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安靜

初相遇的那一年,她才六歲,連幼稚園的圍兜都還沒脫下來,小小的肩膀上胡亂背著小小的書包,手指握成了拳頭,緊緊揪住媽媽的裙擺,就這麼地走了進來。

其實他也沒老成多少,不過就是早了她一年從幼稚園畢了業,圍兜也就早了一步收進了衣櫃的底層壓著。

他還記得,那個午后,他如往常般,放了學之後,窩在窗口後邊的櫃台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刻著ㄅㄆㄇㄈ,阿公正用著佈滿老人斑、卻依然麻利的手指頭數算著紙鈔。

那對母女走進來的時候,阿公正扶著老花眼鏡,煞有其事地朝他正寫著的功課看了一眼,他害羞地用手掌遮住半本作業簿,一邊格格笑著。

門被推開的時候,阿公要他噤聲。他掩住嘴巴,縮起身子,用半邊臉從窗口偷瞧。

少婦咬著唇,半晌才像是下定決心了,把一只布包從窗口遞了進去。

老人家謹慎地接過,在櫃台上攤開,裡頭是幾個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鍊。只見他一一翻揀,一一端詳。

「嫁妝嘛?」沉默了一會兒,老人家開口問道。

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問句,冷冷的,沒有溫度,然而,下一秒,男孩訝異地看見少婦掩著面,眼淚從指縫流淌下來。

「馬麻?」女孩疑惑地仰頭看著正在哭泣的母親,「馬麻妳為什麼哭哭?馬麻?」

「五萬。」老人家無動於衷地說道,「不是純金,只能這麼著。」

少婦點了點埋在手掌裡的頭,號啕大哭。

隔著窗口對峙了許久,她稍稍平復,手指卻顫抖不止,隔了好半晌才有辦法準確地在當票上捺下手紋。

男孩不記得後來的繁文褥節,只記得她們倆離開前,小女孩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少婦,「馬麻,妳忘了拿項鍊還有戒指,馬麻,妳忘記了拿了啦……」

不曉得走了多遠,男孩還是聽得見小女孩尖叫著:「馬麻,拿回來……馬麻……」

那聲調讓他戰慄不止,因為截至目前為止,他還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疼愛的小祖宗,就連沉默寡言的阿公也老愛把他寵著。

他張大嘴巴,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正想要問阿公這是怎麼一回事,老人家卻摘下老花眼鏡,用手抹了把臉,低聲喃喃,「哎,造孽啊……」

男孩還太小,不懂得嘆息,也聽不真切所謂的造孽。

他回到板凳上,低頭繼續刻著作業,耳畔卻一直迴蕩著少婦抽泣的聲音,小女孩哭喊尖叫的聲音,以及阿公的嘆息聲。

第二次見面,小女孩長高了些,頭髮長過肩膀,被紮成了馬尾巴。這次她是尾隨著她的父親前來。

她穿著小學的白衣黑裙,他躲在邊縫,居高臨下地偷瞄她制服上的學號,發現他們是同一所小學,教室只隔了二十步。

她的父親是個清瘦的男子,眼睛底下兩道深深的黑眼圈都要陷進去了,眼球上滿佈血絲。
男子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指著放在地上的一輛小小的嶄新的腳踏車,連輔助輪都還沒拆掉。

女孩的雙手還放在腳踏車的把手上,死命握住。

直到男子在當票上印上指紋,試圖帶小女孩回家,她才發現這不是平常的散步。

「我的車!我的車!我不要回家,這是我的車……」她又哭又踢,最後坐在地上打滾,男人只得把小女孩像在扛貨物那樣地扛在肩頭,帶著離開。

男孩再次被那樣的掙扎及哭喊震憾了,他轉身看著泊在院子裡、那輛屬於自己的小小越野車,前陣子才拆掉了輔助輪,從四輪車變成了兩輪車。不知為何,有一種痛,像是吃壞了肚子、又像是胃痛那樣,一路往上爬。

隔天的第一節下課,他從官兵抓強盜的追逐裡逃脫,偷偷去了二十步以外的她的教室,偷偷地用半邊臉搜尋著她的蹤影。

她和另一個女孩兒正拿著小噴壺給養在教室後頭的綠豆芽澆水。

「我們來量量看它長高了沒有--」她嘹亮的聲音,穿越了教室裡的人聲鼎沸,來到他的耳朵裡,「咦,長高了3公分耶--」她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巴笑著。

倏地前一天那奇妙的痛楚又出現了,男孩只得按著肚子,轉身離開。

邊走邊想著,這個女生實在太奇怪了,竟然可以為了典當了的金戒指及腳踏車而哭泣,卻也能為了長高了3公分的豆芽兒笑得像是得到什麼寶藏一樣。

他立刻把女孩的事拋諸腦後,順勢地忘了這回事,重新加入官兵抓強盜的陣仗裡,似乎也沒有人發現他中途離開過。

後來的幾年,他慢慢聽懂婆婆媽媽的那些閒言閒語,也才知道,女孩的父親染上賭癮之後,散盡家財,最後連老婆的嫁妝、女兒的腳踏車都典當了,卻無力贖回的事情。更聽說,那之後,為了替丈夫還清賭債,那位少婦甚至還下海陪酒。

轉眼,他已經升上國中。

偶而,放學回家,他會和女孩錯身而過。

還在唸小六的她,每個月總會前來輪流典當家裡僅存的電風扇,收音機,小電視。

「媽媽會寄錢回來,一拿到錢就會贖回來的。」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掙扎,肩膀還像是孩子那般的窄小,抬起頭的仰角卻像是在仰望深不可測的未來。

他和她知曉彼此的存在,卻活在兩個距離愈來愈遠的端點。

男女分班的年代,男孩有時候會收到女生班傳來的紙條。看著上面甜到發膩,言不及意的字句,他總是笑一笑,就揉成紙團,進了垃圾桶。

他以為他的初戀會發生在很久以後,比如高中聯考或者大學聯考之後。

他乖巧地照著讀書計畫表把講義作齊了,參考書寫齊了,補習班的課程也全勤,每天穿著讓傭人燙得直挺的卡其制服上學。只是,在每個月一次的典當,和女孩交錯的瞬間,那股熟悉又奇怪的痛楚還是會冒出來。

必須要到好久以後,他才會明白,自己的初戀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只是誰都沒有察覺罷了。

她的父親在她升上國中的那個暑假戒了賭。原因是,因為還不出賭債,所以右手讓人剁掉了兩根手指頭。

他以為她的惡夢應該要結束了,卻不是。少了兩根手指頭,粗工他作不成,工廠也不願雇他當臨時工,她的父親開始藉酒澆愁。

她的一頭長髮剪成了齊耳,和班上另外三十九個女同學一模一樣的髮型,但每次朝會時,他總是可以一眼認出隔了三個班級隊伍裡的她。

她並不起眼,也不甚美麗,卻容易為了小事情笑得像是撿到寶藏那樣。
他遠遠看著,那團包圍著她、揮之不去的幽微,以及她彎起圓圓的眼睛,笑起來的模樣。
灰暗跟明亮理所當然地共存在她的身上,很矛盾,很刺痛他。然而當他想要移開視線的時候,卻發現觀察她已經成為了日常生活之一。

她唯一的朋友是偷偷飼養在學校垃圾場旁邊樹叢裡的一隻棕色流浪狗。她給牠取名「小黃」。
擔任值日生的日子,他從不推辭倒垃圾這樣的工作 ,甚至謝絕主動要協助的同學,一個人挑起兩大包垃圾袋,獨自前往垃圾場。遠遠的,就會看見女孩一邊撫摸著棕色狗兒的耳後,一邊用著細碎的聲音對牠說話。

他沒有勇氣打斷,也沒有勇氣加入,他把腳步放慢放輕,就怕嚇著了她。
偶而她會回過頭,仰起臉,困惑地看他一眼。那一眼卻有如雷殛,每每嚇得他拔足狂奔。

多年後,他在大學裡選修了戲劇課,教授在課堂上讓他們看了黑白默片。
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稔。
教 授讓他說感想,他搔了搔頭,靦腆地說,「我是外系的,其實我不太懂。」課堂上一片哄然大笑,他的臉更紅了,「但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是青春期的某一 天,下著毛毛雨,我瞄著偷偷喜歡著的女同學,她也同時回頭盯著我,沒有交談,也沒有交集,無聲地交會,無聲地走遠。」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唔,大概就像 是這樣的感覺吧。」

教授點點頭,鏡片後面的眼睛有些朦朧了。這一門課他用驚人的高分過關,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他猜測,也許,教授的生命裡也曾有一個那樣的女孩,活在幽暗的黑以及明亮的白。



她還記得有那麼一雙眼睛。

眼瞳極黑,看著人的時候,老是像在笑著。讓人搞不清楚是取笑或者善意。

六歲的時候,她傻呼呼地跟著媽媽去了當舖,親眼看著媽媽簽下當票,把那些金黃色的首飾全典當了出去。
她以為媽媽忘了承諾過,等她長大、當新娘子的時候,就會把這些送給她。於是扯開嗓門在舖裡大哭大鬧了起來。
那當下,那對眼睛就躲在窗邊偷偷看著她。

八歲的時候,她騎著嶄新的腳踏車,讓爸爸給拐了出門,以為是一場散步,卻是把她的腳踏車給典當出去。
那雙眼睛還在窗邊。

她恨透了當舖,那些首飾以及心愛的腳踏車因為無力贖回而流當了。有時她甚至會以為,下一次被典當的人將會是自己。

又過了好幾年,那雙眼睛的主人再也藏不住身軀,她才知道,那是一個年齡與她相仿的男孩子。
男孩總是穿著潔白直挺的制服上學,微笑的時候頭頂上像是有光圈那樣。班上有幾個女生總會偷偷寫紙條給他,她們叫他「王子殿下」。

起先,她還以為女孩們不曉得「王子殿下」家裡是開當舖的。
他潔白的制服以及有光圈的微笑,明明是來自於埋葬民眾幸福及血淚的當舖,迷戀這樣的人會下地獄吧?

她迷惑了,於是開始偷偷觀察他。
每個月一次的典當,她勇敢地直視他的眼睛,她看見了憐憫與不忍。
她已經麻木於酗酒的爸爸,以及下海陪酒的媽媽,以及老鄰居們的指指點點。
但和小時候一樣,轉身走出當舖的當下,她還是會哭泣。
她原先以為她的哭是因為貧窮及卑微,後來才明白,她的哭是來自於說不上來的酸楚及強烈的羞恥。

「住在當舖裡的王子殿下太殘酷了,」好幾次,她對著唯一的朋友流浪狗小黃傾訴,「走進當舖裡的人都是很不堪的啊,我的不堪都被他看完了,連想要假裝成公主都不可能了吶……」

偏偏,說著說著,王子殿下老是會湊巧地提著兩大包垃圾出現在附近的垃圾場。

她蹲在地上,仰頭凝視著他,話都來不及說,他卻每次都作賊心虛,驚慌失措地拔腿就跑。

「值日生這種工作也很殘酷喔小黃,」目送他狂奔的背影,她忍不住失笑,「拎著垃圾袋的人也都很不堪的,他的不堪也被我看完了,嘻嘻……」

他的四週像是被某一種潔淨的結界包圍著,有時他拿了第一名上司令台領獎,她會有想要哭泣的衝動。這些種種,太炫目,太刺眼,並且太遙遠。

幾年後,有個客人問她,情愛的虛實怎能分辨呢?
她沒作聲,閉目,在心底回答道,「只願意看見光彩的便是虛,互相看了不堪的還是愛著的,便是實。」





後來,她見到王子殿下,是在他的告別式。

他的頭髮刺而短,高了,壯了,肩膀也寬寬巍巍,五官輪廓依然如昔,嘴角即使不笑都像彎起笑意那樣。

不同的只是,他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家屬竊竊私語著,討論著繼承人的事情。

又說,他死得太輕易,兵當得好好的,怎會在歸營的時候,多管閒事,為了救人而跑到馬路中央,讓車子給撞飛了呢?長那麼好看的孩子,可惜了。他們說。

但其實,她並不訝異他會作出這樣的事情呵。

她微笑地向虛空伸出右手,男人透明的形體在虛空裡凝結成形,把手交到她的手中。

在他飄茫的記憶裡,她的人生在國中畢業後,以區區的二十萬讓她的父親典當給了私娼戶。
後來她喪生於一場深夜的火災裡。那時她讓恩客帶出場去,投宿在一家老旅社裡,聽說她把逃生的機會讓給了一對夫婦及他們的孩子,最後連屍首都被燒個精光。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回到那所國中,來到垃圾場,輕聲喚著「小黃小黃」,一邊撫摸著那隻毛色漸漸暗淡的流浪狗。

「好久不見……」半晌,他才擠出拙劣的開場白。弔詭的是,死去的人應該是沒有心跳的,他卻有一種心跳加速的錯覺。

「是哪,好久不見。王子殿下。」她笑了。還是清湯掛麵的模樣。原來人死去之後,就不會再老去了。

底下是自己的法事,但面前是悄悄地喜歡了多年的女人。男人搔了搔頭,想起幾年前選修的那門課,以及那個給了他高分的教授,心想,「教授如果看見這一幕,不曉得會什麼感想。」


眼前是仰望了多年的王子,然而他是因為死去了才能夠和自己如此貼近。女孩不應該有起伏的心裡,又有了動靜。

他們不再說話,其實也不需要言語了,他和她只是坐在屋簷靜靜地回想交換著遙遠的記憶。
畢竟這種喜悅太難以分享,不會有人聽見或看見或者去相信,他和她是在死去之後才互相執手。

從香爐裊裊上升的煙霧當中,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閉上眼睛,感覺這一幕就像是黑白默片裡的某個永恆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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