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螺旋

直到通勤電車一邊發出嗶嗶聲、一邊緩緩

闔上兩片門扇時,男孩才矯捷地一個閃身進到

車廂裡。


靜悄悄的車廂裡,就只有三三倆倆的乘客。


電聯車喀啦喀啦開動之後,任誰都會輕易地忽略掉,


男孩身上陳舊得都泛白的T恤及牛仔褲,那上面成串成串

的水珠啪答、啪答,
灑落在青綠色車廂地板上的細微聲響。

更別提他光著腳丫子,
但腳踝白皙得無法與窗外張牙舞爪的夏末

驕陽作聯想。



走向長長的綠皮座椅,猶如謹慎的貓咪,

他踩下一枚,兩枚,
三枚腳印,緩緩地坐了下來。

左手邊無人,而右手邊是一名女乘客。



她睡得香甜。有些皺折的粉紅色套裝,鬆懈下來的年輕臉龐。

看來是初出茅廬的社會新鮮人。

她的雙耳塞著一對耳機,宛如沉睡在美麗的樂曲中。



男孩身上的水滴仍然延著他的膝蓋,小腿,腳踝,向下流淌。

而女子的耳畔剛好響起關於海洋的曲調。


電聯車停了一站,又開。

車廂裡的乘客幾乎都隨著規律的搖擺正假寐著。

男孩左右張望了幾秒鐘,確認自己是方圓幾公尺之內

惟一的清醒。

接著他微笑了。深深地扯開嘴角,一抹悠長的笑意。

他的眼睛裡點起兩盞明亮,視線毫無商量餘地的,

聚焦在女子隨著車廂搖晃而微幅擺動的睡顏。


那是男子注視著深愛的女子的神情。

無法以超齡兩字來抹滅其存在。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男孩同樣白皙的手指,
輕巧地拆下

女子左耳的耳機。

而她居然沒有因此驚醒。


男孩欺身,同樣謹慎,一點、一點、再一點,

他離她剩下5公分不到的距離。



微笑還在。他伸手到唇邊,吻了吻慘白的手指,

然後,
輕得不能再輕地把手指印在女子的左邊臉頰。



想必男孩的手指冰涼如水吧,

當下,女子也許夢見了夏天的海邊。

那沁涼得都要顫抖的海水讓她發笑。

她的肩膀動了幾下,眼看就要轉醒。



男孩眼睛裡明亮的燈火倏地熄滅,換上了兩泓悲傷,


隨著列車繼續搖晃。

下一站到來,門扇嗶嗶敞開,男孩輕巧地下車,

白皙得幾近透明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月台邊緣。



而那一枚,兩枚,三枚腳印,
不消幾分鐘就被車廂裡的

冷氣給風乾了。









每年,在夏天結束前,她總是會搭上緩慢而舒適的通勤電車,

一路從台北晃回羅東的老家。


有人笑她,搭快車不是省事多了嘛。

一路晃呀晃的,
究竟要晃到什麼時候。


她聳聳肩膀,也說不出所以然。

這個莫名的執著,
就像是記憶深處埋藏了一個怎樣都

想不起來的約定。


她一向淺眠,卻總是能在這沿途匡啦匡啦的聲響中沉沉入睡。


每年的這段旅途中,她都會夢見自己來到海邊,


空氣中帶著海洋的鹹味,腳趾彷彿可以觸到沁涼的海水。


其實她是怕水的。

而這個恐懼的來由,卻在她的記憶中一片空白。

她不曾問過,於是,她的父母也從未向她提起。

他們是很平凡且踏實的一對夫妻,對於他們來說,


平順渡日的重要性大於將女兒空白的記憶填補上

幾筆無端生事的真相。



國二的那年,一向乖巧溫和的她,經不起藍天白雲的誘惑,

和班上幾個同學蹺了整個夏天的暑期輔導課,赤著腳在沙灘上,

當了一整個月的野丫頭。

直到,夏天的結尾,她們抵擋不了潮水的搖擺,
一個個跳進

淺水當中嬉戲起來。



水其實是不深的,她自然也沒多當心,
以致於當她一個

不小心踩著了水底滑溜滑溜的海草青苔,一時間慌了手腳,

就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喝了幾口水後,她失去了意識。

而當她醒過來,卻已是一年後的另一個夏天……








同伴告誡他,千萬要把握機會,錯過了這個女孩,

就得再等上千百年。

整個夏天,他遠遠地看著她先是怯弱地站在角落觀望、


最後脫下鞋襪加入嬉戲,一張小臉曬得紅撲撲的,

她一笑,
他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心臟就會一緊。



當她低估了海洋的深沉,天真地走進淺水時,

他曾試著阻止她。

只是她聽不見、也看不見他。

直到她失足滑倒,一臉驚恐地載浮載沉為止。



同伴嘉許他,幹得好,就是這個樣子。

天知道,他壓根兒沒出手。

後來他真的出了手,卻是牽起她因為驚嚇而竄出的魂魄。



他花了很多工夫,將她的魂魄送回軀體。

若要細數究竟花了多少工夫,那麼,男孩因此錯過了輪迴的

這個代價會不會太昂貴了些呢?



他早已忘了自己為何會死去。卻因為她的出現而開始珍惜起

也早就不存在的生命。



或許有人會說,年輕的愛是膚淺。但他的愛卻很真。



臨別前,女孩終究還是知道了自己闖了什麼禍。

靈魂沒有淚水,但她仍然哭下兩道隱形的淚。



「別哭啦,」男孩哄她。「我會好好的呀,傻瓜。」


「誰知道你會不會騙人……」她在抽泣的空檔作出反駁。


「我每年都會抽空盛裝去看妳,嗯,
盛裝就是穿上

最好的衣服的意思啦,妳懂吧。」他告訴她。


「真的嗎?」她的臉龐倏地明亮地來。


「真-的。」他拍拍胸脯。還來不及長成男人的纖細肋骨後面,

不存在的心臟像是被錐子猛刺那樣地痛楚。


男孩遞給了她一個白底橘色螺旋的小貝殼。

她握在左手心,像是在提醒自己千萬別忘卻這一場奇遇。


小鎮的醫院裡,白色調的病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四面牆,

女孩鵝黃色的靈魂回到了軀體。


她雖醒來,卻遺忘了那年夏天,海邊,赤腳,以及男孩……









每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男孩都會穿上僅有的那套泛白的衣褲,

赤著腳搭上東部幹線乘客稀少的電聯車。



年復一年,他看著她從白衣黑裙換上了有著紅色領結的高中制服,

又過了幾年她上了大學,迷上了有著濃濃異國風情的長裙,


她坐著打盹的時候,裙角開成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漸漸地從女孩長成為女人,而他卻始終都是少年的模樣。

他總在她熟睡後上車,並且趕在她甦醒之前下車。



下車前,除了留下很快就被冷氣給風乾的水漬之外,

他總會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她的左邊窗沿上輕輕擺上

一只小巧的貝殼。



究竟是埋下線索,或者就只是提醒自己明年也要努力遵守約定呢?

沒有、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正確答案。








這一次,她醒來的時候,發現左邊的耳機落下了,


鼻腔裡漫著海水的氣味。

一直以來老是背對著海景而坐的她,
今年有一股想要征服弱點的衝動。



她轉頭,窗外有一大片湛藍的海。

一片湛藍的盡頭,卻有著什麼東西勾走了她的視線。

仔細一看,左後方的金屬窗沿上,
不曉得是誰給擺上了

一枚小小的貝殼。

純白的小貝殼上,有細細的橘色紋路。

那上面當然沒有署名,她卻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



那一瞬間,她好像聽見了海浪的聲音,就在離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難以言喻的一陣溫暖的感覺,從身體的中心漸漸擴散。

接著她微笑了。深深地扯開嘴角,一抹悠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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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步在BBS發表的瞬間,來信邀稿的竟然是鬼版的版大……

還以為這是純愛系小故事的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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